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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乌托邦到贝叶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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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,一个叫“斩杀线”的词突然火了,论坛首页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相关帖子。起初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,查了一下才明白:这个词出自一位自称是在美留学生的主播之口。他通过讲述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故事,反复强调一个主题 - 美国中产阶级极其脆弱,随时可能“被斩杀”,也就是在经济、医疗或社会风险中彻底坠落。

在我看来,这不过是为了收割流量编造的一些离奇故事。恰逢年底休假,闲来无事,我在论坛上和几位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的人辩论了几句。结局并不意外:并不是真理越辩越明,而是偏见越辩越深。有人坚信他们比生活在美国的我更了解美国,还有人开心地祝愿我早日被“斩杀”。

马克·吐温说过一句话:“It’s easier to fool people than to convince them that they have been fooled.”

最近和家人讨论防诈骗问题时,我对这句话的体会愈发深刻。真正的聪明,并不只是智商在线,还要具备自我怀疑的勇气。遗憾的是,很多人在面对相互矛盾的信息时,第一反应并不是重新审视,而是本能地维护“骗局”。因为一旦承认被骗,就意味着对自我判断力的否定,这种心理上的剧痛,往往远甚于金钱损失本身。

其实,如果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看,正如赫拉利在《人类简史》中所言,“虚构”本就是智人社会大规模合作的基础。无论是民族、国家、货币还是意识形态,本质上都是被共同相信的故事。谎言,或者说“想象的共同体”,并非总是道德瑕疵,有时甚至是社会运转的必要润滑剂。我们几乎都是在各种故事编织的秩序中长大的,可以说,都是被“骗”大的。

我小时候生长在祖国边陲,那是当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。好在已是改革开放之后,又生活在城里,至少不至于挨饿。童年最期待的时刻是过年,因为只有那时,才能吃到平日里几乎不可能出现的“珍馐美味”。这种期待,在今天看来近乎不可思议 - 如今,几乎没有什么是“只有过年才有的”。如今,我也失去了对过年的期盼。

尽管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其匮乏,那时的我却坚信自己生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度。在我的认知地图里,“外国”和“台湾”几乎等同于人间炼狱:资本家横行、弱肉强食,小朋友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,就是流浪街头的三毛。这样的认知并非凭空想象,而是来自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媒介——报纸、课本、连环画、电视剧——对同一叙事的反复“交叉验证”。这种信息上的完美闭环,甚至赋予了我一种虚幻的使命感:我儿时的理想之一,是长大后去“解放”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外国人民。

那时期的中国正在深入改革开放,后来我们逐渐能看到一些外国商品了,也开始能够在杂志电视中窥见一些外国的画面。我开始隐约感觉外国可能也不是那么差,但也没多想。真正让我自洽的世界观出现裂痕的,是在进入大学后。虽然我是理工科出身,却对历史情有独钟。在老家,我能接触到的历史书籍几乎只限于中国古代史;而大学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藏书,第一次让我意识到“历史”远不止课本上的那几页。

有一次,我随手拿起一本近现代史的书。想着自己除了教材几乎一无所知,便毫不犹豫地带回了宿舍。读到“三年大饥荒”时,我整个人被震住了。对此我并非毫无心理准备——父母常说他们小时候吃不饱,我的预期也只是“那时日子很苦”。可当看到书中写着“饿死三千万人”时,我彻底愣住了。这和我被反复灌输的叙事完全无法拼接:这和旧社会有什么本质区别?即便是战乱年代,也未曾出现过如此规模的非正常死亡。

我下意识地翻到前言,想确认作者的立场,却发现这本书竟是上海市委党史部门编撰的。后来,我又陆续读到更多从未听说过的事件,比如河南“75·8”水库溃坝事件,死亡人数超过二十万,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技术事故。而这样重大的事件,在我此前接触过的教材和读物中,被完全抹除了。

再之后破灭的,是我对“完美领袖”的崇拜。在我心目中,周总理曾像诸葛亮一样,是集所有美德于一身的道德楷模。课文里他给警卫员送雨衣的情节,总让我热泪盈眶。然而,随着阅读更多未经修饰的传记和史料,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:我对一个人的崇拜,全部源于我对他的无知。

乔治·奥威尔在《1984》中写道:“谁控制了过去,谁就控制了未来;谁控制了现在,谁就控制了过去。”我终于意识到,自己此前的世界观,不过是建立在残缺数据之上的空中楼阁。我的价值判断、情感立场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,被他人按照他们的利益塑形完成。

但我不想做提线木偶。我渴望拥有独立判断对错的能力,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安排。幸运的是,那时互联网方兴未艾,高墙也并未完全筑起。我有机会短暂地在那片自由而混乱的信息海洋中畅游。只是好景不长,随着墙越筑越高,我逐渐翻不动了。最后,我索性心一横,选择了“肉身翻墙”。

如今,我身处一个更加混乱的互联网世界。这里没有权威叙事,只有彼此冲突的声音:有人赞美总统,也有人痛骂政府;有人粉饰独裁,也有人捍卫民主;有人支持变性,也有人厌恶娘炮;有人主张闭关锁国,也有人欢迎移民。任何一条信息,都不是天然“可信”的,我总是要搜索一下反面观点,交叉验证。

我的世界再也没有非黑即白,而更像一个贝叶斯置信度系统:每一条信息都只有概率意义上的置信区间,每一次判断,都是在进行风险权衡。独立思考是痛苦的,因为你要忍受不确定性的折磨,并独自承担判断失误的后果。但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。

正如苏格拉底所说:“未经审视的人生,是不值得过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