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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州之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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奥斯汀

奥斯汀(Austin)位于德克萨斯州中部,是州政府所在地。这座城市秀美宜人,科罗拉多河穿城而过,滋养了两岸郁郁葱葱的绿地和绵延的公园步道。午后,暖阳洒落,清澈的 Lady Bird Lake 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银光,远处缓坡起伏的山丘披着翠绿的植被,与高远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微风中温柔了下来。

奥斯汀是我初到美国时居住的第一座城市,也正是这里,将自然与都市完美融合的气质,深深吸引了我。因为奥斯汀,我对美国有了极好的第一印象,也在心中悄悄埋下了移民的念头。想想如果当初落脚的是纽约那样拥挤喧嚣的大都市,或许我的想法就会截然不同了。

奥斯汀的美,在于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自然与优雅,但缺少了些令人震撼的壮丽奇景。在我心里,那些拥有独特自然景观的地方可能更适合作为短期旅行的目的地,比如大峡谷、黄石公园。因此,当老婆提议在儿子春假期间去奥斯汀旅行时,我最初是有些犹豫的。但她爱屋及乌,对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和热情,坚持要亲眼去看看。

就这样,我们一家踏上了德州之旅。

奥斯汀的模样,和我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变化,依旧保留着那份骨子里的干净与从容。我们漫步在科罗拉多河畔的绿荫之下,脚下是宽阔平整的步道,两旁高大的树木洒下斑驳的光影。微风吹过,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清香,耳边隐隐传来远处鸟儿的啁啾。河边,不时可以看到当地人跑步、骑车、遛狗,或只是静静地坐在河岸发呆,那种自在恬静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。

傍晚时分,夕阳把金色光辉洒向湖面,水波粼粼,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。湖水倒映着城市天际线的剪影,原本硬朗的建筑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也变得模糊而温柔,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。

老婆看着眼前这幅宁静美丽的画面,不禁感慨:“小城真美啊。要不我们将来搬到这里吧?在绿意和晚风里,不慌不忙地老去,多好。”

我笑着,只淡淡回了一句:“太热!”

车轮上的国家

由于波士顿与奥斯汀之间直飞航班很少,且时间不理想,我们于是选择先飞往休斯敦,再租车自驾前往奥斯汀。虽然休斯敦本身也在我们的行程安排中,但选择自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:在德州,没有汽车,几乎寸步难行。

常听人说:“美国是一个车轮上的国家”。不过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整个美国。在波士顿和其它一些美国东北部城市,私家车并非必不可少。这里的交通模式更像中国的一些大城市,高度依赖公共系统,比如地铁、公交,或是自行车。我在波士顿生活的头几年,在没搬到乡下之前,也没有买车。日常通勤主要靠骑车或搭乘地铁,只有周末偶尔出远门时才会临时租车。波士顿本身道路狭窄曲折,城市规划似乎也并不鼓励开车出行。近年来更是让人费解地将不少原本三车道的马路缩减为双车道,双车道改为单车道,导致通勤高峰期,市内道路常年堵得水泄不通。至于高速公路,我搬来波士顿十多年了,就没见过哪条新修或者扩建过,仿佛城市发展早已停滞在了上个世纪。

而在德州,“车轮上的国家”这句话才真正体现得淋漓尽致。这里没有大规模的地铁系统,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延伸的公路网络。主干道普遍宽阔得令人惊叹,五六条车道并行早已司空见惯,开车在上面,视野开阔得像在旷野中疾驰。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,沿途几乎随处可见修路、扩路的施工现场。本就宽敞的高速路,还在不断地加宽、延伸,仿佛这片土地对于基础设施的野心永无止境,一直在向外生长、扩张。这种规模和速度,是波士顿那样的老城所难以想象的。

也许正因为道路宽敞、路况良好,这里的车速普遍也更快。在波士顿市区,高速公路限速通常只有 55 英里每小时,而在德州,即使是带红绿灯的路段,限速也往往超过 60 英里,高速路上更常见 75 英里甚至更高的限速。刚开始驾驶时,总让人有种神经紧绷的感觉,我过了一天时间,才又慢慢适应了这种奔放的节奏。

州议会大厦

在奥斯汀,我们参观了德州州议会大厦(Texas Capitol)。这座宏伟建筑坐落于市中心一座小山丘之上,既威严又雅致。整座大厦使用了“日落红”花岗岩建成,这种带着温暖粉红色调的石材,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,仿佛给沉稳厚重的建筑平添了一抹温柔的光彩。

大厦的设计明显参考了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会大厦,两者在外观上颇为相似。但德州人显然不愿止步于“相似”,带着那种标志性的骄傲与不甘,他们特意将州议会大厦设计得比美国国会大厦还高出约 15 英尺(近4.6米)。这正是那句著名德州俗语:“Everything's Bigger in Texas”(德州什么都更大)的真实写照,也是德州人深厚州自豪感的象征。

在美国各州中,德州人的州认同感尤其鲜明。他们往往首先认同自己是德州人,其次才是美国人。这种情感在生活的许多细节中都能感受到:在德州的土地上,到处飘扬着州旗 - “孤星旗”(Lone Star Flag);而在我所居住的麻州,极少见到有人悬挂州旗,麻州人更倾向于认同自己首先是美国公民。这种与众不同的州归属感,根植于德克萨斯独特的历史 - 从 1836 年到 1845 年,德州曾是一个完全的独立国家 - 德克萨斯共和国。作为美国唯一一个以独立国家身份加入联邦的州,这段波澜壮阔的独立历史,深深塑造了德州人引以为傲的州精神与独立气质。这份骄傲与精神,仿佛都凝结在州议会大厦的石墙之中。以总建筑面积计算,这里也是美国最大的州议会大厦,又一次完美诠释了德州人心中的信条:“Bigger is Better”。

德州议会大厦向公众开放,民众不仅可以自由进入参观,还可以旁听议员们的辩论。当我们走进大厦时,恰好遇上了一场免费的导览,于是便跟随讲解员,在她生动的解说中,逐步了解了这座建筑内部的细节与各大功能厅的用途。

德州州议会大厦的东西两翼,分别是参议院和众议院的会址。正中间,一座宏伟的圆形大厅连接着两翼,贯通数层空间,气势开阔。站在一楼水磨石地面仰望,穹顶一层层向上延伸,线条流畅而优雅,最高处镶嵌着一颗醒目的五角星,环绕着镌刻的单词:“TEXAS”。整个设计既庄重简洁,又充满了象征意味,仿佛在静默中诉说着这片土地独特的骄傲与归属感。

站在楼上俯瞰大厅,又是另一番景象。大厅中央铺设着一块华美的水磨石地面,巧妙地镶嵌着六个徽章,分别代表了历史上曾统治德克萨斯的六个主权国家。分别是:象征西班牙统治时期(1519–1821,除去短暂的法国间隙)的西班牙国徽;象征法国短暂统治时期(1685–1689)的百合花徽章;墨西哥统治时期(1821–1836)飞翔雄鹰徽章;德克萨斯共和国(1836–1845)标志性的孤星徽章;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德州曾加入南方的美利坚联盟国(1861–1865),代表这段时期的是骑马士兵徽章;以及代表德州成为美国联邦一部分(1845年至今)的美国国徽。这六面徽章,不动声色地镶嵌在脚下,却以一种凝练直观的方式,讲述着德克萨斯百年风云变迁的故事。

我们还参观了参议院的会议厅。议员席位分布在一楼,而二楼则是一圈环绕式观众席。按规定,在议员开会期间,民众可以自由进入观众席旁听辩论,亲身体验民主政治的运作。当然,如今科技发达,许多会议早已可以通过网络视频直播观看,不必再亲临现场。我们参观那天,会议室内空空荡荡。讲解员介绍说,德州的州议员们大多是兼职,他平日各自忙碌于生计,只有在议会定期召集时,才会齐聚一堂,共同讨论州政。

阿拉莫

从奥斯汀驱车向南,大约一小时,我们抵达了德州的第二大城市 - 圣安东尼奥(San Antonio)。在这里最重要的一站是阿拉莫(The Alamo),德州精神的起点。

阿拉莫最初由西班牙殖民者建立,作为圣安东尼奥地区的一个传教站。随着墨西哥从西班牙独立,这片土地成为了墨西哥的一部分。但在 1836 年,当德克萨斯寻求独立时,阿拉莫成为了革命的前线。德克萨斯军将其改建为简陋的军事堡垒,试图在这里阻挡墨西哥军队的进攻。

步入阿拉莫的院落,尽管四周是圣安东尼奥市中心的喧嚣与高楼,遗址内部却像被时间隔离出的一块孤岛,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氛围。这里曾是那场震撼人心的战役发生地:1836 年 2 月 23 日,数千名墨西哥士兵包围了阿拉莫,而德克萨斯守军,只有约两百人。在绝对劣势面前,守军们没有退缩,而是选择了留守,孤注一掷地坚持战斗,直到全部牺牲。

整个遗址中最为标志性的,是那座米黄色石砌的阿拉莫教堂。它曾是守军最后据守的核心阵地。走近细看,厚重的石墙斑驳沧桑,下半部仍保留着原有的古老结构,而上半部则明显可见战后修复的痕迹 - 曾经的屋顶和墙体早已在战斗中损毁。站在教堂前那片空地上,阳光洒落在古老的石砖上,遥想当年,那些决然赴死的战士们曾在这里浴血奋战,一种跨越近两个世纪的悲壮与不屈,在无声中扑面而来。

沿着教堂走去,是广场和旁侧的长营房,如今改建为博物馆。馆内展出了大量文物和展品:泛黄的图片、残存的武器、当年的信件与日记片段。这些细节串联起阿拉莫从一座安静传教站,卷入革命洪流的全过程。从志愿者、定居者到冒险家,从老旧的火枪、加农炮到围困中的绝境与突围,每一件展品都努力还原着那段历史。穿梭其中,凝视着那些粗糙而真实的遗物,读着那些写满勇气与忧虑的手迹,仿佛能触摸到当年士兵们的惶恐、坚守与荣耀。那句在战后迅速响彻德州的口号 - “记住阿拉莫!”(Remember the Alamo!),不仅仅是复仇的呼声,更成为了激励德克萨斯人坚持到底、争取独立的精神号角。这场军事上的失败,却在精神层面塑造了德州日后的灵魂。

遗址后方,是一片静谧的花园。这里散落着未经修复的残墙、基础遗迹,以及数座低调肃穆的纪念碑和雕塑。与前方教堂和博物馆中熙熙攘攘的游客不同,花园里多了一份沉静与敬意。古老的石墙在绿荫与阳光的映照下静默伫立,仿佛在无声诉说着那段血与火交织的往昔。这里,成为了一个可以静心凭吊、深思历史的角落,也让人真正体会到,英勇和牺牲,从未随着岁月流逝而被遗忘。

江南水乡

离开阿拉莫遗址,向西南步行五分钟,眼前的景色便骤然一变。仿佛刚从尘土飞扬的历史战场穿越,我们一头闯入了世界的另一头 - 圣安东尼奥最负盛名的河滨步道(San Antonio River Walk)。这里完全没有传统德州的西部粗犷,反而展现出一种柔美、温润、江南水乡般的独特韵味。

圣安东尼奥河在市中心悄然蜿蜒,步道则沿着天然河道而建,且巧妙地低于地面街道约一层楼的高度。这种独特设计,最初源于20世纪初的防洪工程 - 建筑师罗伯特·休格曼(Robert H. H. Hugman)在防灾基础上融入了商业开发与景观美化理念,意外地创造了这一隔绝于城市喧嚣之外的静谧绿洲。

沿着步道缓缓行走,脚下是微凉的石砖路面,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植物气息、湿润的泥土芬芳,以及不时飘来的餐馆香气。两岸绿树成荫,许多树枝低垂至水面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河面上,色彩鲜艳的游船缓缓穿梭,船夫用温和而风趣的语调讲述着沿岸的故事,为这片静谧平添了一份生活气息。潺潺流水声、莎莎的风声、远处传来的音乐和人们悠然的笑语交织在一起,谱成一首只属于这条水岸的慢节奏旋律。

横跨河面的,是一座座玲珑别致的石拱桥。多由青石砌成,造型古朴自然,桥身与石缝间布满了斑驳的青苔,湿润中透着一种古意。桥孔倒映在水中,形成一个个近乎完美的圆,随着微波轻轻晃动,如梦似幻,更添了几分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。步道曲折婉转,每个转角都藏着新的风景,或是小巧的庭院,或是藏匿于绿荫后的精致小店,一步一景,仿佛行走在流动的画卷中。

当夜幕悄然降临,河滨步道便换上了另一副模样。柔和的灯光次第点亮,映照在水面上,如撒落人间的繁星,波光粼粼,梦幻而迷离。白天的悠闲与恬静,转为夜晚的璀璨与热闹。餐馆和酒吧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和欢快的笑声,人们在灯影水声中,尽情享受美食、美酒与夜色。整个步道仿佛成了一条流动的光带,将白日的诗意与夜晚的繁华,完美地串联在一起。

怀旧

这次德州之旅,对我们一家人而言,各自有着不同的意义。老婆更多是欣赏美景与这片土地独特的文化气息,儿子则沉浸在旅途中各种新奇的体验和玩乐带来的兴奋之中。而我,像一个时空穿越者,心思系在了“怀旧”上 - 那些曾经生活、工作、留下无数足迹的地方,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?它们还保留着记忆中的影子吗?

在奥斯汀,我特意绕道去了曾经工作过的公司。前几年,它被一家大型企业收购了,但仍保持着相对独立的运营。驱车驶入公司大院,跨过那个熟悉的小池塘,路旁标着“警告有狐狸穿越”和“限速 19 英里”的提示牌,仍旧静静地矗立着,仿佛守护着岁月不动声色。园区内部,办公楼的轮廓、停车场的划分、蜿蜒的车道,一切都与记忆中无异,仿佛时间在这里悄然凝固了。望着池塘里倒映的天空,我想起一首诗:

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

然而,并非所有地方都这样“冻结”在记忆里。当驱车前往城西,那片曾经经常流连的 Mansfield Dam 区域时,沿途的变化便格外显眼。曾经那片连绵的绿野,如今被一栋栋崭新的办公楼和居民区取代,城市的边界像被悄悄推远了,繁华气息扑面而来。时间的脚步,在这里不容忽视。

最让我心生涟漪的,是 Mansfield Dam 下游那片曾经水流缓慢的小河滩。那是我当年的“秘境”,几乎无人问津。岸边杂草丛生,我常带着简陋的工具,一个人挽起裤腿,在浅水中翻石找小龙虾。若运气好,半小时就能收获满满一大锅,那种独处的静谧与满载收获的小幸运,是那段时光里最简单、也最真实的快乐。

儿子听我讲起小龙虾,眼睛里闪着光,兴奋地嚷着要亲自体验一番。然而,当我们再次来到这里时,眼前的景象却彻底变了 - 曾经荒芜的角落,如今已修整成一个精致的小公园。修剪整齐的草坪、排列有致的野餐桌椅,还有烧烤的烟火气,充满了生活的喧嚣与热闹。河边浅水区里,嘻嘻哈哈追逐嬉闹的孩子们取代了以往寂静的水声。我们翻了好几块石头,却连一只小龙虾的影子也找不到。儿子的失望溢于言表,最终只好悻悻地空手而归。

在德州旅行,怎能不体验最具代表性的美食 - 德州烧烤(BBQ)?让我欣喜的是,当年常去的几家老牌烧烤店竟然都还在营业。最终,我们选了一家熟悉的老地方 - County Line on the Lake。推开门,室内粗犷的木质桌椅、墙上泛黄的老照片,甚至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烟熏肉香,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,熟悉感扑面而来,把我瞬间拉回了多年以前。

菜品依旧水准不减,尤其是烟熏牛胸肉和香肠,肉质鲜嫩,烟熏味浓郁,令人一试难忘。老婆尝过后也连连称赞,直呼不虚此行。我之所以坚持带家人来这里,不仅因为这份坚持了多年的地道口味,更因为这家店独特的位置 - 餐厅临湖而建,露台上可以直接喂食湖中的乌龟和鲶鱼。

儿子一来到湖边,就立刻被水中密密麻麻探头探脑的乌龟们吸引了,早把没捉到小龙虾的“伤心事”抛到了脑后。他兴致勃勃地把面包掰成小块,专注地投向湖面,看着乌龟们争抢食物,乐得咯咯直笑。看着他沉浸在这份简单快乐中,我心中那点关于秘境消逝的遗憾也慢慢散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与满足。

不仅在奥斯汀,在此次德州之行的最后一站 - 休斯敦,我也重访了记忆中的地方:NASA 航天中心。

这里整体变化不大,主展区依然以人类首次登月的“阿波罗计划”(Apollo Program)为核心。漫步在巨大的火箭模型、泛黄的历史照片、宇航员使用过的设备和登月舱复制品之间,抬头仰望那些承载着人类探索精神的展品,心中依旧涌起澎湃的敬意,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时代对未知的无畏与浪漫。

然而,在这份敬仰之下,更多的却是复杂的感慨。当年,美苏冷战的竞争体现在宏大的太空竞赛上,较量的是科技极限、探索的是宇宙深处,人类曾经以整整一个时代的力量,去追逐那超越极限的梦想。而今日,中美之间的摩擦,却更多局限于贸易逆差、关税壁垒等琐碎领域。那种举国之力、面向未来的豪情,似乎正在被现实的算计与防备慢慢稀释。

站在象征着过去辉煌的火箭旁,我不禁想,我们这个时代,是否还能再一次以梦想为引领,而不仅仅是以利益为驱动?是否还有可能,在喧嚣与纷争之外,重拾那种纯粹而远大的理想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