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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返马尔萨斯陷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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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世的幻象

历史常被描绘为盛世与乱世的轮回,但细细探究便会发现,那些被载入史册的繁华,只属于统治者,而非百姓。譬如离我们最近的“康乾盛世”,不少学者却称之为“饥饿的盛世”。在那繁华的外表之下,百姓依旧饥寒交迫,真正应了那句: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”

相比之下,我们所处的当下,已经算历史上百姓最幸福的时代了,至少目前,大多数人能够温饱无忧。我在庆幸之余,也不免会考虑,随着社会演进,未来几百年,平民生活会否再登新阶,抑或重归历史常态,继续在生死线上挣扎(或者用当下委婉的说法——“内卷”)?

两百多年前,英国政治经济学家托马斯·马尔萨斯(Thomas Malthus)观察到一个令人沮丧的现象:尽管人类社会在过去的两千年中取得了持续的技术进步,但普通大众的生活水平却始终在温饱线上徘徊。无论是原始的农业社会,还是工业革命初现曙光的时代,普通百姓的收入似乎从未实现过质的飞跃,仅仅能够勉强维持生计。这一观察,后来被总结为“马尔萨斯陷阱”。

马尔萨斯在其 1798 年出版的《人口论》中阐述了其核心观点:生产力的发展永远追不上人口的增长。他认为,当社会财富增加时,人们便会生育更多的孩子,新增的人口会迅速消耗掉多余的资源,最终将人均生活水平重新拉回到仅能糊口的水平。因此,在他看来,生产力的进步只会带来人口的增长,而非提升普罗大众的生活品质。

一个多世纪后,理查德·道金斯(Richard Dawkins)在《自私的基因》(The Selfish Gene)一书中从更本质的层面解释了这一现象:进化的真正主体并非生物个体,而是基因本身。进化总是朝着最有利于基因延续的方向推进,而我们每个生物个体,都只是基因为了在恶劣地球环境中生存而创造的"载体"。生命体之于基因,就好比宇航服,或者飞船之于宇航员,它们存在的目的,就是为内部的“乘客”(基因或宇航员)提供一个赖以生存的微观环境。基因并不关心载体的快乐与否,因为个体的幸福感与基因的繁衍成败关系不大。它的"目标"极为简单粗暴:增加载体的数量,而非提升载体的生活质量。

这种基因层面的"自私性"正是马尔萨斯陷阱产生的根本原因。当环境允许时,生物总是倾向于最大化繁殖,直到环境承载力的极限。人类虽然发展出了理性思维,但在基因程序的驱动下,这种繁殖冲动依然深深根植于我们的本性之中。

挣脱宿命

这看起来似乎注定了人类——尤其是底层民众——永远无法挣脱内卷的宿命。然而,就在马尔萨斯提出这一悲观论调之后,人类社会的发展轨迹却似乎奇迹般地偏离了他的预言。之后的两个世纪,人类社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变,这主要归功于两大历史性突破:工业革命与生育观念的转变。

首先,工业革命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,极大地提升了生产效率。以蒸汽机、纺织机和铁路为代表的技术革新,使得财富的创造不再仅仅依赖于有限的土地资源。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兴起,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,并推动了城市化进程。生产力首次以指数级增长,使得社会总财富的增长速度终于超越了人口的增长速度,为普通民众收入的持续提升提供了可能。在工业化国家,曾经遥不可及的富裕生活,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。

其次,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,特别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升,以及避孕措施的普及和家庭观念的转变,人们开始倾向于组建规模更小、质量更高的家庭。出生率随之显著下降,成功地为人口增长踩下了“刹车”。

这两大因素的共同作用,使得许多国家成功地从高出生率、高死亡率的传统模式,过渡到低出生率、低死亡率的现代模式,从而打破了“收入增加 -> 人口增长 -> 人均资源稀释”的恶性循环。至少在发达国家和部分新兴经济体,人民群众在满足温饱之后,有能力进一步改善生活,形成了庞大的中产阶级。

乍看之下,我们似乎确实已经挣脱了马尔萨斯设下的古老陷阱。但我却并不乐观。尽管我们凭借科技进步和理性自觉暂时摆脱了传统的人口困境,但支撑这一陷阱的底层逻辑却并未消失。

基因的诅咒

首先要谈的,是人口增长的内在惯性。

基因并非全知全能的"设计师"。它未曾预料到,自己精心构建的生命载体竟然能够开发出"避孕"这一违背其根本利益的"漏洞"。然而,从进化的长远视角来看,这一“漏洞”恐怕难以长久存在。因为,持续维持低生育率的文化和价值观,可能会在与鼓励生育的文化(例如某些宗教或族群)的竞争中处于劣势。随着代际更替,信奉后一种价值观的人群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可能会逐渐上升,从而在宏观上拉高整体的生育水平。

放眼全球,真正成功跳脱马尔萨斯陷阱的,仍只是少数发达国家,主要集中在欧洲、北美与东亚。它们凭借工业化、城市化与教育普及,完成了从高生育率向低生育率的转型。然而,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与地区,依旧深陷传统的人口困境。

在发达地区,人们不仅自觉控制生育,甚至因社会竞争激烈、生活成本高企,以中日韩为代表的东亚社会中,底层民众更出现“躺平”现象——拒绝婚育,选择低欲望的生活方式。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,是非洲诸国普遍维持在 4 至 6 的高生育率,远远超过人口替代水平。因此,部分地区的极低生育率,在全球人口的巨大基数和高生育率地区的强劲增长面前,根本无法扭转全球人口总趋势。整体而言,全球人口仍在快速膨胀,若延续当下趋势,至 2080 年总人口将突破百亿。

在过去的两百年里,殖民体系客观上将欠发达地区锁定在全球经济的底端,并通过不平等的国际秩序,将人口压力与贫困固化在这些地区。同时,严格的边界控制也阻止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,使得发达国家可以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内享受工业革命的果实。然而,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和国际法体系的完善,这种赤裸裸的暴力手段已不再被国际社会所接受。

更为矛盾的是,当下的发达国家不仅无法再以武力消解人口压力,甚至连有效阻止欠发达地区的人口流入都举步维艰。人道主义价值观的约束、国际法的限制,以及全球化下的深度依存,使它们在面对移民潮时显得力不从心。

长远来看,这种人口分化的格局难以维系。随着欠发达地区人口持续爆炸式增长,而发达地区的生育率不断走低,前者对后者的压力将愈演愈烈。无论合法移民还是非法迁徙,大量人口势必从高生育区向低生育区涌入。最终,发达国家也难在这股人口洪流中独善其身,其相对优势的生活水准与社会制度都可能遭受冲击。

归根结底,真正能够遏制人口增长的,或许就只有一个残酷的因素——资源的枯竭。

科技的悖论

与18世纪马尔萨斯所强调的土地与粮食不同,当代人类面临的资源约束更加复杂而严峻。化石能源、清洁水源、稀有矿产、可耕地面积,都是支撑现代工业文明的基石,但其储量终究有限。

过去一个多世纪,人类依靠科技进步带来的生产力增长,成功延缓了马尔萨斯陷阱。然而,这一模式如今正面临“双重挑战”:边际效应递减与收益分配失衡。

从边际效应来看,科技虽发展迅猛,但在满足底层民众最迫切的基本需求上已接近瓶颈。单位土地的产出极限使得粮食增产空间有限。更令人担忧的是,科技发展的代价是对这些资源的过度开采与透支,对地球生态系统造成了可能难以逆转的损害。气候变化引发极端天气频发与海平面上升;生物多样性的急剧丧失冲击着生态系统的稳定;环境污染威胁人类健康与农业生产;土壤退化和荒漠化则不断压缩可耕地面积。这些环境恶化的后果,正在转化为沉重的经济代价——农业减产推高食品价格,极端天气毁坏基础设施,环境污染增加医疗负担,而生态系统功能的下降则直接制约着经济活动。

而在分配层面,当代技术进步,尤其是自动化与人工智能的崛起,展现出明显的资本偏向。技术创造的巨额财富,往往集中于少数掌握核心技术与资本的精英阶层手中;与此同时,大量劳动者的岗位被机器取代,即使再培训也难以追上技术更迭的速度。社会财富总量虽然增加,但大多数人的实际收入却停滞不前,甚至出现下降。

以人工智能(AI)为例:AI 在科学研究、资源调度优化等方面蕴含着巨大潜力,可能成为解决某些困境的关键。从长远来看,它应该会为人类创造福祉,但是,它只会造福那时还没有被淘汰的人。AI 的确能显著提高生产效率,却无法凭空创造新资源;相反,更高的效率往往加快了资源的消耗。从短期来看,AI 正在取代大批低端劳动岗位,使部分底层民众失去生计,生活更加艰难。

在这种背景下,我们似乎正在重演马尔萨斯时代的困境:技术进步未能惠及广大民众,经济增长与民生改善再度出现脱节。

是星辰大海,还是深渊

我估计,在我有生之年,地球人口仍将不断增长,人均资源则会日益稀缺,被马尔萨斯陷阱笼罩的人口比例只会越来越大。

至于更遥远的未来,各种宗教都描绘过属于自己的“天堂”,在那里人人幸福安乐。然而,人类文明已经走过两千多年,却始终未曾看见这片“天堂”的影子。坦率地说,我并不相信这种完美世界会真正降临,因为它本身违背了进化的基本逻辑。

或许真正的出路,只能寄望于发现更广阔的资源。更明确地说,就是突破地球的局限,向星际空间扩展,从宇宙中获取新的能源与生存空间。也许人类还需要上千年,才能发展出支撑大规模星际移民的科技。而在那之前,经济增长极有可能再次被人口增长追赶甚至反超,绝大多数人仍难免回到温饱线边缘徘徊的处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