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体》观后感
最近,我陆续观看了腾讯与 Netflix 出品的两部《三体》电视剧。这让我重新回忆起多年前阅读刘慈欣先生原著时的感受。作为一个对“科”学部分格外偏爱的科幻读者,我对“幻”想部分反倒兴趣不大。我记得当时非常喜欢小说的第一部,而到了第三部,故事越来越天马行空,因此在刚读到开头便选择了放弃。时至今日,第一部的部分情节我仍记得大致脉络,后两部则几乎毫无印象了。
这次通过电视剧重温了《三体》故事,也翻阅了不少评论,促使我想从几个特别的角度谈谈自己的思考。
首先,不知道为什么作者要设定三体人思维透明,不懂得欺骗。不过,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,欺骗几乎是演化博弈的必然产物。理查德·道金斯在《自私的基因》中就指出,在演化博弈中,“骗子”普遍存在,并常常能够占据优势地位。很难想象在进化中胜出的智慧物种不懂得欺骗。当然,作为文学创作,这样的设定并非不可接受。更值得探讨的是作品内部设定的自洽性问题。例如,这些思维透明的三体人中,依然出现了背叛其母星文明的个体;而 不擅欺诈的三体文明,在策划针对人类的行动时,首选的策略却是通过智子工程来干扰、蒙蔽和欺骗人类。这种前后行为与基础设定的矛盾,削弱了故事的可信度。
行文至此,我想暂时跳出电视剧情,反思一下我对于“欺骗”这一概念的认识。我自幼接受的是“诚实为本”的教育,对谎言本能地反感。即便进入社会后,目睹谎言无处不在,也一直对此类行为持强烈负面评价。尤其对于政府的一些拙劣谎言,十分愤慨。然而,当我逐渐认识到,欺骗是生物进化中必然出现的一种策略之后,我知道,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“欺骗”的复杂性与多面性了。再之后,读到尤瓦尔·赫拉利的《人类简史》,又帮我从更宏观的角度重新认识了“欺骗”的社会功能。
从现在的考古发现来看,尼安德特人的身体素质远高于智人,其智力水平很可能也高于当时的智人。然而,结局却是我们的祖先,智人,消灭了尼安德特人。赫拉利指出:智人取胜的关键在于发展出了虚构事实的能力。比如“国家”、“公司”等名词,并没有对应的实质物体,它们都是人类虚构出来的。正是这种强大的“虚构”能力,使得智人能够构建并维护远超血缘关系的庞大社群,实现高效协作。尼安德特人或许能维持几十人的族群,而智人则能轻易组织起成百上千乃至数百万、数亿人的共同体,为了共同的“虚构目标”(如信仰、国家、民族等)而奋斗,这在物种竞争中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。
“虚构事实”的力量,在人类内部竞争中同样展现得淋漓尽致。历史上,不乏通过谎言取胜的例子:两军对垒,一方将领比较坦诚,跟大家说:“此战凶险,多数人将殒命沙场,幸存者也可能伤残”,结果往往兵无斗志。而另一方将领编瞎话说“我们为荣誉而战,生者加官进爵,死者封妻荫子、流芳百世!”,即便这可能与现实可能相去甚远,却反而更能鼓舞士气,甚至扭转战局。推及现代商业社会,类似的情景也屡见不鲜。比如许多创业者,凭借夸大甚至虚构的蓝图吸引员工、打动投资人,最终汇聚了人力与资本,有时竟也真能将最初的画饼变成现实。
由此观之,“虚构”乃至“欺骗”,并非只是品德败坏的表现。它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社会组织工具,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核心机制之一。如果哪天你再听到有人说:“诚信是立身之本,守信是兴国之基。” - 那么你也许可以理解,这只是他们不得不说的谎言。
对于我们大多数普通人而言,虽然没有多少话语权,但理性理解“欺骗”的本质,依然至关重要。不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:乱世之中,你是一个贫苦的农民,有起义军前来寻求你的支持。他们会向你描绘一个“理想天国” - 有田同耕,有饭同食,有衣同穿,有钱同使,无处不均匀,无人不饱暖。甚至他们当时就会把地主的一些土地分给你。然而你必须意识到,他们在说谎。这并不是由他们的人品决定的,并不是换一些人来就会说实话了。相反,他们说谎是物竞天择的必然,是人性决定的。那些诚实的个体早就被淘汰了,根本没资格坐在领导席上。你若你轻信了他们,帮他们彻底消灭了敌人,那么他们转过头就会把分给你的土地再收回去。
面对这样的现实,作为底层群体,我们并非全无对策。我们的最优策略就是:不要轻信任何个人或组织的承诺,而应致力于维护一个“多方竞争”的格局,确保我们始终拥有选择权。举个更现实的例子:如果一个政客拉票时说他将代表你的利益,请记住,他在说谎。而你唯一能迫使他兑现承诺的方法,是不放弃自己的选举权和监督 权。只有当你真正有能力将他选下台时,他才会切实考虑你的利益。
回到电视剧本身,作为曾经在工业测量领域工作的程序员,我对于剧情中在这些领域的设定特别敏感。比如,第二个让我觉得不太合理之处是:测定信号源的位置 - 三体人应该不需要等待地球的回答就可以定位地球(包括方向和距离)。我们对一般星体的定位精度较低,因为星体发出的是无规律噪音信号,没有时间信息可以利用。但对于有规律的通信信号,可以通过时差信息,在接收到信号的同时就进行定位。或许有人认为星际信号传递误差会很大,但据我对这一领域的了解,这种定位可能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更精准。宇宙中,因为恒星分布稀疏,定位精度达到 10%(即有效数字小数点后一位)就足够了。举个例子,比邻星距离我们4光年,测得信号源距离我们2光年或6光年,都可以确定信号来源就是比邻星。不过,以目前人类的科技水平可以轻松实现小数点后 10 位以上的测量精度。比如,目前测量光速的精度可以达到 0.1 毫米/秒的级别,测量地月距离也可以实时动态地达到毫米级别。这些测量难度比定位比邻星发来的信号要难得多。
另一个不合理设定是把个人当做逻辑门的人肉计算机。逻辑门必须由机械或电路构成,而不是人体,这是有其底层原因的。即便人能一秒举牌十万次也不能改变其底层逻辑。大脑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结构,思维过程很可能还涉及量子效应。但我们就把它大幅简化一下吧,把大脑当成一个由十亿个逻辑门构成的复杂机器。如果这些逻辑门最后只能当一个逻辑门使用,那么它不仅白长了,反而还会因为额外的开销,而远不如直接用机械逻辑门进行运算高效。这就是人肉计算机低效的本质原因。
人肉计算机这个设定不禁让我联想到,曾几何时,有人倡导我们做革命的螺丝钉,也是犯了同样的错误。这种底层安心做螺丝钉的社会或许稳定,但却极其低效,一旦遇到竞争便会失败。只有把人当“人”而不是零件的社会才有竞争力,才会取得最终胜利。